Danziger Korridor

【继国兄弟】日月参辰(上)

岩胜对穷究剑技的执念,使他与缘一的重逢只是把不甘的疤痕重又揭开来暴露在阳光下罢了。但如果他们能试着看向剑术以外的世界呢?于是有了这篇缘一主动归来的if线。




佛家有言,世间众生之所以沦入苦海,皆因心性不坚,沾染三毒:贪,嗔,痴。虽然幼时懵懂无知,未能参透其中真味,但先生绘声绘色地讲述的自甘堕落之人死后,在无间地狱受尽天罚,万死万生的惨状,仍在我脑海中留下了深刻的印象。

生于显赫的世家,我自小便修习经书教法、君臣戒律,按照武士道的精神约束自己的一言一行。我深深感激父母的生养之恩,因而把克己守礼视作个人本分,即使修行艰苦也不曾有半分怨言。我从未想过的是,会有一个人让我忘记诵读了无数遍的礼义正道,变成自己最害怕的丑陋模样。

而那个人,竟是我的双生兄弟。即使内心忿忿,我也不得不承认,缘一确实是上天的宠儿。在那般绝妙的天赋面前,一切规则都不复存在。千万次的挥刀,掌心磨出的重茧,愈合后复又绽开的血痂,均抵不过他轻飘飘的一闪。那双平静淡漠的眼睛究竟看透了什么,是我穷尽一生也无法想象的。从未体验过的怨毒情感在我的心中悄然滋长,随之而来的还有即将被抛弃的恐惧。优胜劣汰、强者为尊的法则我自然懂得,作为子女,必须要始终以家族的利益为重。

但我没有想到的是,父亲的关怀,继承人的地位,多少人梦寐以求的荣华富贵,缘一居然那么轻易便放弃了。我没有挽留他,甚至连做样子也不曾。与其说是被母亲离世的噩耗所打击而无法言语,不如说我连他在龆龀之年便有圣人心性的高洁姿态也一并艳羡不已。望着他渐渐远去的小小身影,我的心中五味杂陈。有困惑,有不解,有忧虑,同样存在的还有一丝我不愿承认的如释重负。贪恋本不属于我的东西,这想必是我犯的第一桩罪。

 

自那天缘一在深夜不辞而别以后,父亲从未停止过寻找。那般稀世难寻的奇才,定能给家族带来无上的荣耀。长辈们叮嘱我,如果寻到缘一的踪迹,一定要及时报告。我一一应下了,但心里知道,母亲既已逝去,又外出见到了更广大的世界,缘一怎还会惦念着幼时这个根本没带来过多少温暖的家,而我这个天资平平,乏善可陈的兄长想必也会逐渐淡出他的记忆吧。

然而没想到的是,在此后的几次出行中,我确实曾注意到身边有异样的视线。但每当我转身想要仔细探查的时候,那股若有若无的气息便极快地消散了,我也只当是错觉。但现在想来,也不尽然。

那段时间里,家族众人都好似没有这段插曲一般地照常相处,但每个人都知道,有什么东西已经永远的改变了。珠玉在前,瓦石难当,在他们眼中我将永远是一个不及缘一的残次品罢了。缘一已经离开,但我将永远活在他的阴影之下。

我深知,为一己私欲埋没家族的光明未来是可耻的。但母亲早逝后,天资愚笨的我除去这长子的名分,在这世上早已没有任何凭依,如果在那时被抛弃送入寺庙,虽能苟活,实则与摧毁我的人生无异。而像缘一那样有才能的人,无论在哪里都定能有一番成绩,至少不会因此葬送同胞兄弟的未来。对于这一点,我应该没有欺骗自己。

我本以为自己就会这样无波无澜地度过平淡的一生,在众人的各色目光下继承家业,娶妻生子。虽然庸碌寻常,却已是我窃来的福分。

 

然而,我束发那年,一切忽然改变了。在一个大雪漫漫的冬夜,缘一毫无征兆地飘然而归。

多年未见,我仍然一眼认出了他。如我一般高挑的身形,却自有一番遗世独立的风骨。缘一即使在隆冬季节也穿着单薄,却不知为何没有一点受冻的迹象,远看甚至感觉他身遭有水汽腾绕,宛若谪仙。他正同离去时一般身无长物,除却一个简陋的行囊外,便只带了一把剑。原来在外这些年,他已掌握一种呼吸妙法,不仅能抵御寒气,也能在极大程度上强化体魄。望着他剑尖即便在夜间也如日辉般绚丽迫人的残影,我明白了何为天渊之别。

 

父亲简直大喜过望,急急地将他引进门入座后,便忙不迭地遣佣人为他置办新衣、收拾上房。我已很久没有见过父亲那般狂喜的样子。在我的记忆里,他一直是神情冷峻、不苟言笑的,即便我宵寝晨兴,夜以继日地修习,也甚少换来他一丝笑颜。但现在眼前这幅父慈子孝的画面,简直像街边寻常的幸福人家。唯有见了那剑,父亲才皱起眉头,说他的子孙怎可使用如此残破的锈剑,来日一定为他用精铁打造一把利刃,这样才配得起继国家的名号。

缘一却是和以前一样,一直神情淡淡,回应也少而僵硬。想必从小被当做残疾孩子的他,在才能被发掘前也未曾体会过几分来自父亲的温暖吧。

我一直冷眼旁观着这一切,心下明白,今夜可能就是我入正堂的最后一晚了。其实,他离去后的这三千多个日夜,我曾无数次做过这样的噩梦。不知多少次冷汗涔涔地惊醒后,当事情真实发生在眼前,已然平静得没有什么感觉了。

夜色渐深,已是就寝之时。在父亲反复确认缘一没有其他缺乏的物事后,这欢欣的宴席终于要告一段落,我偷来的梦也该醒了。在我告退时,父亲的瞳仁没有一下偏移,缘一却转过身来,对着我道:“缘一此来,不仅为尽作为家族子嗣的一份责任,更希望能凭绵薄之力,为兄长分忧。”类似的话他今晚已重复了数次,但我和父亲都明白,接下来要发生的事和我未来的归宿都早已注定,继国家的家主一向心思缜密,不会没有做过找到次子后的规划。但接下来,他却说,“如果我归来的代价是兄长的离去,那只好请父亲谅解缘一稍见便要辞别了。”此言一出,在座俱是大惊,大家都以为他是受不了在外奔波的颠沛流离后幡然醒悟,先前几番话不过是客套罢了。他们不懂缘一。他是这样想的,于是便这样说了。

 

无论如何,缘一自此便在家中住下了。晚上入睡前看到隔壁房间摇曳的烛火,每每令我神情恍惚。也许缘一确实心意坚定,但他还不了解,天分虽能使父亲对他青眼有加,毫不犹豫地改换继承人,但并不会带给他等同家主的话语权。在那时,由于自身的渺小,人们对天命总有种近乎病态的信任。也许不知哪天我醒来时,眼前便已改换了天地,好则同青灯古佛相伴终生,差则一辈子都被抹去身份姓名不得见天日。

然而,即使在外八年,缘一依然似儿时那般不通人情。在远近的剑术赛事上崭露头角以后,父亲便开始引他结识自己的亲信好友。这些达官显贵自然要夸奖他的天人之姿,有的还会为他引荐自家千金。这本是一句礼节性的敬辞,但缘一竟然都直愣愣地拒绝掉了。

“大人肯赏识缘一,不甚荣幸。然而身为武人,已视自身性命如草芥,随时准备为大义献身家国,不值得令爱错付。”

我大概能理解他的意思。但于贵人而言,当面的拒绝无论如何都是十分失礼的,尤其是这般理由,在他们听来更是敷衍。在座何人不是武士,但又有何人没有万千精锐在侧,需要刀口饮血、以身犯险呢?

在那之后,父亲当然请来了最耐心的讲师为缘一讲授欠缺的礼教纲常。然而也许为时已晚,并不曾使他改变一丝一毫。

“如此一来,所有门当户对的千金都有所耳闻,继国家未来的家主性情乖僻,无意婚娶!你倒是说说,这可如何是好!”

父亲如此暴怒的样子,缘一可能也是首次得见。但他只是淡淡地道,“还有兄长。”

由是父亲才终于以正眼瞧我。但他也只是摇摇头,便推门而去了。

 

不过,自那以后,每逢盛大的社交场合,便有侍女来房间请我更衣。她会在我坚硬顽直的发梢上涂抹一种气味奇特的发膏,于是它们便驯服地软化卷曲了。我与缘一面容本就别无二致,神色肃穆时气势也极为相仿,如此一来,即便家母在世,要辨清我俩兴许也要费一番心神。自小便修习的礼法于我而言并不费吹灰之力,于是继国家惊才绝艳、风姿秀逸的新任家主的形象终于尘埃落地。

其实,第一次见到这样的我时,即便是平素总是神色淡淡的缘一,表情也有了一丝异样。想必这样如照铜镜般的体验,世间也是少有吧。对此,他好似有些不快,但却沉默而不发一语。但我又能快乐到哪里去呢?我已真正成为太阳背后晦暗的影子了。

 

不过至少,在一段时间内我不必再为自己叵测的未来而忧心了。每日主要还是读书、习剑。世事多艰,往往将我在冗杂的烦闷思绪中炙烤,唯有挥刀的时候才有一刻安宁。

即便不喜欢破坏同胞肉体的感觉,在乱世奔波的缘一依然学会了足以伤人的杀招。但他的剑法,与其说以取人性命为目的,不如说是对效用有着极高的追求。若能一瞬间掌握战局的走势,后面是要劝人缴械投降、回头是岸,还是要带着难以行动的同伴全身而退,都可以如他所愿。也许正因为如此,缘一的剑技便总有种气势磅礴、凛然宽宏的大气,如旭日当空,所向披靡。

至于那传奇般的呼吸法,他也未曾藏私,对每个人都倾囊相授。然而,没有人能够真正领会他的「日之呼吸」。纵使我在闲暇之时没日没夜地练习,刀身也只能挥出细碎的青芒罢了,威力自然也望尘莫及。身为他的胞兄,我感到尤其地羞耻,在练习结束后,往往独自扬长而去,也不管道馆里其他家族的学子如何议论。

 

日子一直如此这般长久地流逝,起初纵有愤懑怨怼,现在也几乎已经接受了自己这般畸形的身份。然而日光愈是强烈,日影便愈是晦暗,我心中的那条弦,或许不知何时会崩断吧。

意外发生在某次宴席上。那天,主宾都喝得十分尽兴,以致有些醺然。我不喜酒水,便如往常一般身着缘一的外衫端坐于席位。忽而有一位隔壁家族的子弟借着酒意,抓住了我持杯的右手,口中述说着一些恋慕之语。

我心下愕然。如缘一那般古井无波,超然物外的脾性,有凡夫俗子心生向往可以理解,但如此直言不讳的似乎不太寻常。逐日者的下场,他真的有所觉悟吗?

那位少年面容稚幼,难免不胜酒力,此时兴许神智已都不太清明,却还在一直絮絮诉说着自己的爱意。“我知众道不为世人所容,但即便如此,也想表达出对继国前辈的恋慕之情……”

然而我只觉得他可怜。难得敞开心扉,却遇上阴差阳错。不过,少年心性,爱恨倏忽,也许只是一时新鲜罢了。连所爱之人都认不清楚,这份情意又有几分重量呢?

“不……你真的知道我是谁吗……”我垂下眼睛,决定让他看清自己,反正次日酒醒,也不会留下任何记忆。“我……并非继国家主……”

我不过是,太阳背后的阴影罢了。

出乎意料的是,他竟进一步上前抓住我双手,于是杯中的酒水也顺势倾洒,落在缘一的外袍上,晕出猩红的色彩。少年带着酒气的喘息就在我耳边,“我知道的,您是岩胜大人啊!自十七岁那年一起修习剑术时,便被您刻苦训练的身姿所吸引……您就像明月一般皎洁傲岸,凛然端正的姿态令我心旌神摇……”

什么……看过那样恢宏绚烂的日光后,还有人会被那般晦暗的点点青芒吸引吗?

 

正恍然,一抹紫衣翩然而至,生生插入了我和少年之间。

“失礼了。家中忽有要事需要兄长出面,请您谅解。”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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